2004年11月29日星期一

金陵王氣黯然收

上周三(24/11)看報紙,驚聞黃霑騎鶴西去,震撼未了,又發現我另一好友、著名娛樂記者林冰也已逝世,更是不安;誰知下午又收到電話,獲知當日我在麗的的多年戰友蕭笙也因肝硬化而垂危,至上周六(27/11)病逝。活到我們這把年紀的人,難免有些感觸,「訪舊半為鬼,驚呼熱中腸」,不禁撰筆下文,感慨一番。

先說黃霑。黃霑真名叫黃湛森,取「霑」字作筆名,據他所說,原因來自曹霑(即曹雪芹),「曹霑用得,點解黃霑唔用得?」「霑」字有兩重解釋,一是解作皇帝的恩典,二是「雨雪沾衣」。當時旱災嚴重,但在雪芹出世後不久,即天降甘霖,所以雪芹父曹頫從《詩經.小雅》〈信南山〉內的名句「益之以霢霂,既優既渥,既霑既足」取了「霑」字。後來曹氏被抄家,曹頫死,由唐兄弟過繼來曹家當江南織造。

我和黃霑從來都是認識而不相熟,沒有甚麼私人來往,昔日從不打不相識開始。1980年,我在麗的推出《大地恩情》和《驟雨中的陽光》等劇集,作出整體性的口號,叫「千帆並舉」。黃霑撰文,說「並舉」的「舉」字不通,我寫文章駁斥他,叫他看看《全宋詞》的「孤帆正舉」,可知「舉」字解作「升起」,孤帆既可正舉,千帆當然可以並舉!結果黃霑要認錯。我倆相識,就是從這場罵戰開始。至於早兩年我和他一起參加《百萬富翁》,以及我接受他主持的《三個光頭佬》節目訪問,相信很多讀者都曾經看過,可是之後彼此也沒有甚麼聯絡。

其實黃霑是早我半輩的人物,比我年長九歲,我很早便看過他的作品,老實說句,我從來都不覺得他的文章有甚麼了不起,可能他沒心機寫吧,但他寫「性」和「不文」,則無可否認是開風氣之先。當然,黃霑的最大成就是填寫流行曲詞,廣東話歌曲得以流行,他居功至偉。戰後最流行、幾乎所有華人都聽過的歌曲,就是《獅子山下》和《上海灘》,都是由黃霑填詞。其他出自他手筆的名曲當然還有很多,如《家變》、《兩忘煙水裡》、《明星》、《滄海一聲笑》…「流行詞壇教父」一名,當之無愧。然而,我對黃霑晚年的政治立場實在不敢苟同,如他支持充滿雜質的廿三條立法,便令人失望。

林冰是邵氏時代赫赫有名的美人,也是著名的娛樂記者,寫過很多漂亮文章。我和她私交甚切。她為人也十分念舊,對友人非常關心,奈何天不永年,令人惋惜。

至於蕭笙,自從在邵氏時,已拍過很多粵語片,其後分別在麗的及無線監製過很多著名劇集,如《天蠶變》、《大內群英》和《成吉思汗》等。今時今日,故友凋零,「死別已吞聲,生別長惻惻」,更覺生命無常。我吸煙多年,也不免感到心寒!然而,不作無聊之事,如何遣此有涯之生,還是不要想得太多,以免徒然自擾。黃霑、林冰和蕭笙都是一個時代不同範疇的代表人物,三人在差不多時間離開人世,代表一個時段之終結。

有人說香港是文化沙漠,我屢次作出駁斥。其實,文化的包圍範疇極廣,但不論是繪畫、雕塑還是其他,凡是人類社會產生的非先天性累積行為,都屬於文化,雅俗皆然。香港曾是通俗文化和藝術的強國,七、八十年代的流行曲、電視劇、電影和刊物,橫掃整個華人社會,直至今時今日,幾乎有華人的地方,都受香港文化影響,如丈夫和妻子互相以「老公」、「老婆」稱呼,嫖妓稱作「叫雞」,可見影響之深遠。當然,這些都是普及藝術和文化,跟精緻文化是不一樣的。精緻文化要經過一段時間學習,才開始懂得欣賞。世上有七大藝術,包括音樂、舞蹈、雕刻、建築、詩歌、戲劇和繪畫,後來發明電影,成為第八藝術。有些話可能會傷害到一些人的民俗感情,但實話實說,在八大藝術內,中國只能在詩歌方面跟歐西並駕齊驅,其他則無法比肩。中國的音樂只達到發明半音階,沒有發明和絃理論,現在的出名中樂都滲入西樂,若將傳統中樂跟西樂比較,屬於幼稚園階段;至於繪畫,在十九世紀初年尚可和西洋畫看齊,但一到十九世紀中末年,西洋畫的印象派大師湧現,我們便實在不能相比。至於雕塑、戲劇、舞蹈、建築和電影,更加不用說。精緻文化,畢竟是西洋優勝多了。但若說回通俗文化,當年的香港,實在並不比西方遜色。

可是,隨著黃霑、林冰、蕭笙這三個象徵性人物的逝世,香港通俗文化的霸權已隨風而逝,優勢不再。臨近聖誕,竟然只得《天下無賊》和《功夫》兩套港產片上畫,農曆檔期更無大製作港產片推出,香港電影已走到末日。「王濬樓船下益州,金陵王氣黯然收。千尋鐵鎖沉江底,一片降旛出石頭」,描盡香港今時今日的實際現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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